他人求长生

【修犁】《腮边不是牙龈血》(二十二)曹贵修古大犁

古大犁已经昏迷了二十天。

军医和租界里医术最好的外国医生在曹贵修的把关下交流了很多,考虑到古大犁刚刚分娩便受了这样的重伤,便没有用猛药强行催活她,而是等她的各项身体机能可以正常维持生命活动之后就安置在租界的医院里开始慢慢地调养,等她自己醒来。


九条死了之后坂田就兵败如山倒,留在城里的那仨瓜俩枣忌惮曹家军,至此偃旗息鼓,北平稍稍喘过来一口气。这时候程家才敢派人来当面问问曹贵修到底发生了什么,程二爷怎么现在还没醒过来,不巧曹贵修正好去了南京,副官心思通透,没有明说是程凤台自己信不过军医要找镇上的医生这才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导致了感染,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告了句司令不在的歉后就送了伙计回去。


曹贵修回到军营后,副官便着急慌忙地汇报了这件事,副官知道程凤台的分量,他拐弯抹角想劝劝曹贵修亲自去程家把那可能发生误会的隐患消除掉。曹贵修听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不行也没说行,拿过帽子和披风穿戴上就喝了一个排出发了,副官以为劝动他了,心里的大石这才放下,老神在在地跟在后面组织队伍。


结果进城之后副官再次陷入了对人生和天地的大思考,曹司令看似径直奔向程家,实际上在路口处屁股一扭就来到了租界,要士兵把守好医院,然后就独自进去古大犁的病房里,拖来把硬得硌屁股的铁皮椅子在床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副官笔直地戳在门口看着曹贵修在里面发呆愣怔装雕像,心里又是畅快司令胜仗儿子和老婆三丰收,又是焦急当下程凤台那边要的交代。他知道曹贵修向来是个被误会了也懒得争口舌的,更何况这次确实是二爷一意孤行……转念一想自己在这咸吃萝卜淡操什么心,只要司令乐意,怎么样都行。


曹家军大张旗鼓进了北平城,一路上百姓夹道呼喊的气势赶得上商细蕊唱酣,程家怎么可能听不到风声。程家两位夫人本来就没能从送来程凤台和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嘴里撬来几句始末,看曹贵修进了城也一声不吭,想来想去就觉得是他做贼心虚,不知不觉便怪起了他来,程美心想找曹贵修去收拾他,被二奶奶拦了下来,一切都等二爷醒来再说。


曹贵修没有料到这一层怪罪,只听副官来报告说那商细蕊拼了一把好嗓子,喊魂喊得撕心裂肺,硬生生给二爷喊了回来,曹贵修因此更加敬佩商郎情深意重。他低头看了看古大犁苍白的睡颜,钦佩别人什么呢,对自己付出最多的人,正在这里静静地躺着呢。古大犁呼吸轻若无息,要不是那些仪器还在发出声音,曹贵修真的不确定她还能不能醒过来。医生要找亲属交代事情的时候,曹贵修知道絡子岭除了古大犁之外全军覆没,这世上挂念她的人,竟只剩他曹贵修一人。他无法预料当她得知兄弟们全部牺牲之后会怎样伤心崩溃,只暗暗地想接下来他这一生都要古大犁顺遂。


程凤台回魂后刚处理好货运行的事情就来找曹贵修了,他有太多问题要问问这个正月里剪头的坑神,程美心因为误会,也要跟着去理论一番。


到了病房,程凤台不让副官通报,自己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曹贵修正背对着门坐在床边守着古大犁,有个老妈子坐在床尾抱着襁褓和曹贵修说着什么。另一边则是几个穿军装的围着矮桌在翻阅文件。他倒是热闹周全,程凤台忿忿地想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曹贵修听见门响转身站起来,看见程凤台未语先笑:“小娘舅,恢复得怎么样啊?”抬眼又看见程美心,便敛了笑容恭敬喊了声夫人,程凤台面上不善,程美心的表情更是冰冷倨傲,曹贵修看这俩姐弟寻仇的架势,也坐下来等着接招。


程凤台拄着拐杖在沙发上慵懒地靠下,开口却全然没有一点散漫地问诘“一点小伤”和“长眼睛的”炸弹。曹贵修碍着程美心和下人在,不便和以往一样交心,只转环着话术周旋了过去。程凤台自然明了,也本来就没指望他给个什么交代。瞥了眼程美心便转了话题,看向老妈子怀里的宝宝:“大公子的儿子长这么大了啊。”曹贵修的语气也宠溺了许多:“这么小就知道转着眼睛找他妈在哪了。”程凤台还不打算放过他:“可是孩子他妈为了帮你打仗到现在还没醒呢。”


曹贵修磨了磨后槽牙,一来认命程凤台有气要冲他撒,二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愧疚感又涌上来,他没有回答,只小心地抱过孩子,细致地把腰间的皮带扣移开生怕硌着他,看着孩子眼睛亮亮地观察着自己,就柔声开口逗他:“古大虎?古大虎?”小小的眉眼像极了古大犁,就是还缺那一份英气:“你娘怎么还没醒啊……”不自觉语带哽咽。


程凤台看他这德行,就再说不了什么,程美心已经开门走了出去,他也该告辞了,今天来,本来算是道别:“大公子,往后保重。”曹贵修抬起头来和程凤台四目相对,两双眸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理解和默契:“小娘舅,一路顺风。”


坐车回家的路上,程家姐弟一片沉默,良久,程凤台开口:“阿姐,该放下了。”程美心长长呼吸了一下,总算明白了阿弟今天允许她跟着去“质问”曹贵修的醉翁之意。程凤台明了大公子磊落的气度之后,就一直预谋着找个机会把阿姐从那段难堪的旧情里拉出来,现在他成功了。


古大犁的情况又稳定了不少,军务所迫,曹贵修便把她带回了军营那边的镇上的房子里找来佣人照顾,自己则每天晚上去看一看情况。


又过了半个月,古大犁终于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适应了光线之后看见天花板上纹金雕银,恍若隔世。耳朵里开始有细碎的白噪音灌进来,低沉的嗓音带着些欣喜,飘渺而突兀地响起:“你醒了?”她感觉到处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胳膊腿使唤不动,全身无力,甚至都不能转头看看声音的来源。


曹贵修立刻找来军医,医生检查了一下之后确认古大犁已无大碍,只开了几幅药,曹贵修终于放下心来,乐呵呵地凑上去照顾古大犁。


古大犁缓足了精神之后就开口问絡子岭的情况,曹贵修担心她大病初愈受不了刺激,就一直躲避着这个话题,古大犁猜到了七八分,却还是不死心地每天追问,终于问来了实情。


她的反应很平静,甚至惊讶的是自己没有死,她转过脸闭着眼睛不看曹贵修,半晌才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兵赶到的时候,他们还有气吗?你有没有尽力去救他们。”曹贵修派人救了,当时只有两三个土匪还奄奄一息,可他们离炸点太近,腹部的血咕噜噜往外直喷,实在是无力回天。二当家的断了一条腿,看见副官过来,只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着的物件儿来塞给他,连句话都没交代就咽了气。


曹贵修把那小包裹拿来,古大犁拆开一看,是一个拿炮弹壳敲打粘炼起来的长命锁,二当家的平时就爱捣鼓些铁玩意儿,现在还缺一个小角没有做完,看这锁纹路精巧,二当家的应该费了不少功夫,锁的表面因为长时间的摩挲而光滑细腻,阳光润润地铺在上面,是他对孩子一生的祝福。


古大犁捏着这长命锁,想起二当家的得知她怀的是军阀的孩子之后气得不行,他也是识过文墨习过伦常的,平时帮古大犁参谋事宜写文书,讲起道理来也是急先锋,军匪怎么能进一家门?好在古大犁只要个孩子继承王位,并不待见曹贵修。二当家的这才接受,还兴冲冲地要给未来的绿林之王辟个向阳的房间再做个他在电影上看过的能摇的小床,结果古大犁刚生下就给送走了,二当家的宏图大业还没开始就夭折在了摇篮里,气呼呼地把做了一半的木架子扔进仓库里,直到古大犁和他说打完仗就要回来才跑去把木架子搬来继续乒乒乓乓地造小床。


他们对打仗抱着必死的决心,却又忍不住在期许着打完仗之后的来日方长。


古大犁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曹贵修第一次看古大犁哭,慌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却不敢伸手,只得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古大犁重新把锁包好放进内袋里,再没有说一句话,曹贵修便也陪她坐着,窗户透进来的光明暗几轮,照得满室的悲伤随着时间过去而趋于平静,在它后面隐蔽地跟着的担忧也渐渐再次匿于心门。


佣人依着男主人的嘱咐端来熬好的稀粥和冒热气的毛巾,古大犁擦了脸和手,强忍着没食欲吞了几口,不一会儿就觉得四肢生暖,不知道粥里溶了多少名贵的心思。身边沉默着的厚重的安全感让她感到舒适。看她困了,曹贵修便挥手让撤下去家当,帮她拉上窗帘掩门离开了,房间里重又寂静,黑甜的梦重重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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